四刻 调虫(2 / 2)
老婆婆——
「五体,魂魄,反扑击碎,唵嘅利嘅利苏婆诃!」
老婆婆吟诵祭文的结束语,随即朝着地上的纸人,将只有红颜料没有箭矢的弓,奋力放了出去。
啪咻!
纸人就像被真的射杀了一般,鲜红的血液飞洒开来。
红色的颜料散开,仪式结束。
但是————
咕噗、
这一刻,老婆婆口中喷出大量乌红的血液,黏糊糊地滴了下去。
「………………!!」
几秒钟后,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群众之中首先某人大喊了声「婆婆!?」,随即有女性尖叫起来,男人们纷纷大喊着叫车,现场的骚乱一发不可收拾。
那些人就像窝被捣毁的蜜蜂一样,到处乱窜。文音等人看着这样的情况,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但他们之中唯有一人,唯独梦人面对此情此景露出十分愉快的笑容,说道
「……也就是『无法原谅』呢。这次真是大开眼界。这正是受害者的诅咒所应有的存在形式。哈哈」
梦人笑了起来,沉浸在黑暗的愉悦之中。然后,他向大伙转过身去,用手杖在地上戳了一下,挂着笑容催促众人
「我们走吧。想让犬伏同学看的东西,还有一件」
「咦……?」
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看愣住的文音,在梦人的催促之下,一头雾水地跟在了率先走出去的梦人后面。现人跟司机也紧随其后。司机面无表情,但现人十分困惑。
「喂!放着不管没问题么?」
「那边有那么多成年人,没我们能帮上忙的吧」
梦人不以为然地回答现人的提问,悠然地走在骚动的气氛之中。他前进的方向,是那所空房。他朝着主屋和仓库之间的缝隙走去,擅自进入到侧门所在的过道中,随后停在了与主屋基本相接,似乎用作仓库的副屋前面。那里右脸山门,一扇是磨砂玻璃制的梭拉门,一扇是普通的平开门。平开门上贴着一个名牌,上面用阿拉伯字母拼成「Ryuki(龙希)」。
——那是什么呢?是人名么?
这时,梦人说道
「好,定仓先生,动手吧」
「!?」
司机接到指示后,默默地行动起来。我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撬棍,握在手里,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然后,他将撬棍伸进了门缝中,在噤若寒蝉的文音和现人面前,强行开始撬门。
※注3:菅原道真是日本平安时代中期公卿,学者。被日本人尊为学问之神。道真被陷害而遭到流放,以长子菅原高视为首的四名子女皆被处以流刑。道真死后,京都陆续出现多种异相,造成多名死伤者。朝廷对此相当惊恐,认为是道真的怨灵在作祟,因此赦免道真的罪名并追赠官位。
2
「……话说刚才那位『御神子』……」
尽管行动十分迅速,但司机似乎对这种事并不在行,撬门超乎想象地费力气。
梦人转过身去,背对司机,面对外面骚动的方向,不露声色地用自己的身体来做掩护。文音虽然平时十分镇定,面对这样的情况可能只会感到吃惊,然后皱紧眉头,可是由于目睹了刚才那一幕,文音的心已经完全紧张起来,能做的就只有对梦人问出这种问题。
「那位老婆婆,是七谷的人么?」
「她是七谷的……更准确的说,是弃谷这里的『御神子』」
梦人朝文音略微转过头去,答道
「人们似乎管她叫『弃谷的婆婆』。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听说作为『御神子』太过温柔,所以不行了。现在似乎没什么人找她祈祷。看来这里的人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呢」
「怪不得……」
听到梦人的说明,文音禁不住低吟起来。为什么偏偏要进行『返咒』,然后那个老婆婆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祈祷,这一下就全都明白了。
梦人听到文音的嘀咕,挑起半边眉毛问道
「……怪不得?怪不得什么?」
文音答道
「那种祈祷,一般的『御神子』是不会接的」
文音对此超乎想象的厌烦,语气中充满了攻击性。
「我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用『返咒』来对付惨死之人的怨恨,于理不合」
「……喔?」
「有违天道的祈祷,最后会招致自我毁灭。诅咒和返咒,『御神子』基本是不会接的。更何况还不合道理,那就更不用说了」
文音以严肃的表情说道。梦人无言地催促她继续往下说。
「不会拒绝祈祷请求的『御神子』,不论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终归都不合格」
「……」
「不抛弃感情,严待一切,是当不了『御神子』的。过于温柔而失职,就是指的这一点吧」
「原来如此」
听到文音的这番解说,梦人思忖着眯起眼睛,点点头。
文音自己都觉得自己这番话过于狠辣,但也能猜到,姑祖母多半就是因为这个道理才不厌其烦地提醒自己,让自己见证禁忌的实例。尽管这次不是没学到东西,但以文音的思维说不定稍微走错一步就会走上那条路。文音感觉就像吞下一条虫子,胸口充满了讨厌的感觉。
自己没有才能。
那违背天理进行返咒而失败,吐出血来的老婆婆的身影,让她看清了坚持自己的信念走下去,将来会是怎样的下场。
逼人的寒气,已经把她手指的感觉彻底冻没了。
对这种气氛感到不安,与对自己感到的不安交融在一起。在感官被无限拉伸的这几秒钟里,文音强忍着那种难熬的感觉。
但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复合板被撬折的清脆声音,文音感觉到门已经打开,朝那边转过身去。
「……好了,尚未出师的『御神子』。我想让你看的,就是这里」
门打开了。梦人拄着手杖,站在旁边。
从强行撬开的门中,露出了一个与门同宽的狭窄楼梯。梦人用大拇指指向他身后的楼梯。
「……这里是?」
「你可能已经察觉到了,这里就是那名自杀的初中生的房间」
「!」
正如梦人回答的,文音也基本猜到了。
「而且这里也是他的自杀地点。如果刚才弃谷的婆婆除灵成功的话,就没必要过来看了呢。我认为这里可能就是袭击弃谷的诅咒的中心地带」
「……」
听到梦人这番话,文音跟现人的表情都变得紧张起来。
「我想让你看看这里,告诉我感想。毕竟我没有灵感应力呢」
梦人露出有些擦嫩的表情,浅浅一笑,说道。
文音感到紧张,但还是点点头。刚才老婆婆吐血的样子在她脑海中闪过,不安正漆黑地灼烧她的胸口,但她不能选择罢手。
只要和长壁命有关的事,她全都要弄清楚,并且必须得向姑祖母报告。虽然姑祖母一次都没有明说,但这已经是默认的优先事项。
「……」
文音将诸多的迟疑从脑中驱赶出去,抿紧嘴唇。
在她彻底甩开那些迟疑,下定决心盯着楼梯,迈出脚步的那一刻——
沙哩、
「!」
视野与感官瞬息之间产生了躁点。然后她抬起头,朝这个又黑又窄又陡的楼梯最上面看去,随后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人影一样的东西正站在楼梯顶头。
那是——
全身被蜂彻底爬满的人。
或者,是密密麻麻堆积起来的蜂形成的人形物体。
大概有小个头初中生身高的那东西,无声无息地站在楼梯的尽头。文音大吃一惊,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但当她下意识凝目而视的时候,那个身影却如幻影般消失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黑暗的楼梯上别说是人影了,根本什么都没有。文音僵在原地,只是惊讶地张大双眼,望着上面。
「…………………………!!」
血气从脑子里抽离。
刚才看到的,那个被蜂密密麻麻不留缝隙地覆盖着表面,黄黑微斑躁动狂涌不断蠢动的人形『物体』,给文音带来的视觉冲击非常强烈,甚至文音一闭上眼睛就能清楚地看到那个『物体』。刚才看到过那东西所在的这条楼梯上,如同连灰尘都沉淀了一般,充满黑暗与寂静,鸦雀无声地隐没在单色的世界中。
一片死寂、
这里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里只有死寂,什么东西也没有。
噗通、噗通、噗通,心跳还有呼吸都在加剧。
在这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寂静之中向上望去,周围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东西。文音的内心,周围的气息,以及文音刚才在楼上看到的『东西』,恐怕————不对,除了文音之外,没人注意到那东西,什么也没有看到。
「…………」
然后。
文音。
吱、
屏住呼吸,朝台阶上,迈出了一步。
她将一只手放在裙子上,将藏在口袋里的,用绳子串着铜钱制成的护身符紧紧握住。但她刚走进狭窄的楼梯,周围的亮度便剧烈下降,气温也骤然降低,同时有种被关进楼梯中的错觉向她袭来。
这种感觉绝非寻常,不安仿佛从外灌入内心之中,从内心深处膨胀起来。
但是,文音压抑住这样的感觉,缓缓地脱下鞋子,进一步往里走,在陡台阶上上了一步。
轧、
她登上台阶。一步。然后两步
仿佛置身黑暗中的错觉,以及每上一步便会摇晃起来的视野,制造出双重影像。文音感觉自己就像走在重影的景色中,每上一级台阶就会逐渐地感到眩晕。
轧、
轧、
她抑制住意识跟呼吸,默默地往上走。
视野变得摇摆不定,空气变得冰冷,气若游丝的肺彻底冷透。每上一级台阶,仿佛体温从脏腑之中被夺走的错觉,便愈发强烈。
笔直的楼梯,感觉就像扭曲了一般歪歪扭扭。
在眩晕的感觉中,她默默地往上走
轧、
轧、
然后,楼梯顶头一旁,一扇镶着磨砂玻璃的复合板门,在视野中渐渐变大。
那是房门。房间没有拉窗帘,室内的光线从门的玻璃和缝隙间透出来。她朝着那扇四方的毛玻璃与门框边缘透着微光的门,继续往上蹬————不久,她登完楼梯,站在了那扇门前。
然后,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扇门。
呼唔……呼唔……
站在透着光的房门前,她感觉心肺就像被某种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压迫着一般,嘴里微微的呼吸变得紊乱,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房门。
相较于门内散发出里的讨厌气息,令人毛骨悚然的静谧更让她感到呼吸困难。
那静谧,在此处反而显得十分苍白。外面应该有很多人才对,然而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耳中的声音已经消失。
「………………」
她拼命地调整不能自如进行的呼吸,以意志力镇住肺和心脏,紧盯着眼前的房门。
然后,她朝着门伸出手。外面的天空乌云密布,灰蒙蒙的光线微微地从门上的磨砂玻璃透出来……她紧盯着那透着微光的磨砂玻璃,放开了连裙子一起攥在手里的铜钱,然后将那只手靠近门柄。
瞬间——
呼、
在磨砂玻璃上,一个人头的影子穿了过去。
「!!」
文音吓得跳了起来,心脏被恐惧用力攥了一下。打算从门前退开的她,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
背后传来的沉闷冲击,令她呼吸一时停止。
玻璃后面的人影已经不在了。只不过表面上有许多颗粒状的昆虫影子,悄无声息地咕咕容容爬来爬去。
在门的那头,有好几只蜂在爬。
蜂如同卷起无数漩涡一般,画出乱七八糟的曲线。无数飞虫无好整以暇地爬来爬去,那种瘆人恶心的感觉,光是看着就让人感到眩晕。
文音惊讶地张开她眨都眨不动的双眼,凝视着眼前的影绘,背死死地钉在墙上。在狭窄的楼梯尽头,无法将身体从门前拉得太开。她就像被关进了密闭空间一般,盯着眼前的门,呆呆地愣在原地。
但是——
吱、
在眼前,门开了。
完了。
情况不妙……!
文音头脑中发出惨叫,可她已经发不出声音,身体也动弹不得,就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僵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门自动地渐渐打开,漏出浑浊光线的缝隙逐渐变大。
然后,屋子里面的样子渐渐露了出来,充满屋内的声音,向楼梯上满溢而出。
嗡嗡嗡、
嗡嗡嗡、
沉闷而粗暴的振翅声,充斥着整个房间之内。
无数凶残的聚合体几乎将房间之内彻底淹没,如同子弹一般发出激发心底恐惧的声音,在屋内纵横交错飞来飞去。在地板之上,门的背后,密密麻麻爬来爬去的胡蜂,渐渐显露出来。然后,门越开越大,最后完全打开,将屋内的景象呈现了出来————
在屋子正中心。
天花板上打开的破洞边缘。
一个人影如同上吊一般,领口挂在上面————
全身被胡蜂密密麻麻不留缝隙地完全覆盖,数之不尽翅膀、腹部、足、触须在表面之上爬来爬去,已然化为胡蜂聚合体的少年尸体,就算死后也没被放过,仍旧不断遭受着胡蜂的蛰刺,吊在上面。
「…………!!」
随后,胡蜂聚成的团如同失去平衡一般,随着「咚」地沉闷声音掉在地上,大量的胡蜂就像卷起的尘埃一般,在空气中腾起。
然后……
从那里面……
微微露出……
一个红黑色的……十分臃肿的……
已经完全不像人类的,面部的一部分。
…………………………!!
啪叽。
用撬棍破坏天花板,凿出洞之后,数不清的胡蜂犹如液体溢出一般,从洞口蔓延到天花板的表面。
如同倒着铺开的积水一般,以洞口为中心扩散开来的蜂,如同从积水边缘气化一般腾飞起来,开始嗡嗡嗡地在屋里飞来飞去。
从天花板上打开的洞口李,传来噶沙噶沙的声音。那是数不清的蜂在天花板里侧爬行的声音。洞口被蜂不留缝隙地彻底淹没,那些蜂如同涌泉一般,在洞口形成隆起,化作连通异界的洞口,黑黢黢地卷起漩涡,蠕动着。
喳哗喳哗。
喳哗喳哗
我注视着那个令人头晕的东西,不禁笑了出来。
「————嘻嘻」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可怕孔洞,愤怒、憎恶、绝望,以及对眼前的东西所感到的恐惧相互混合,最终化为就像肺部痉挛一般怪异的笑声,嘻嘻、嘻嘻、细细地从嘴里溢出。
嘻嘻,我发出痉挛的笑声,瞪大眼睛,把脚放在梯登上。
然后,我登上梯凳,将脸凑近那个被蜂群淹没的洞。
我靠近。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从洞口溢出的一只只蜂头上的复眼。
我靠近。甚至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它们翅膀、足、躯体相互摩擦,口器像剪刀一样咬合的声音。
————我恨。我恨。死吧。死吧。
我用蜂的这些声音,将我的视觉与听觉完全塞满。
我……
朝那个蜂群完全淹没的洞口中……
缓缓地……
跃跃欲试地……
迫不及待地……
深深地……深深地……把自己的脑袋……伸了进去——————
「…………………………!!」
文音重重地捂住自己的嘴,整个人就像爆开似的清醒过来。
她条件反射地向后跳开,踩空了两三级台阶,慌慌张张地抓住台阶,勉强蹲了下去,支撑住身体。
「唔……!!」
她心如擂鼓,全身喷出冷汗,就像刚从水里被拖上岸一般喘着粗气。在她单手捂住的嘴巴里,仍残留着就像大量的蜂在口腔内侧到处乱爬似的可怕触感。
「哈啊……哈啊……!」
上方的门关闭着。她次喘吁吁瞪圆双眼,俯视着米黄色的台阶。
她目不转睛。那就是蜂,不可能是别的东西。她就像在冲刷自己的视线一样,执着地凝视着台阶,拼命让自己的心平复。
她将颤抖的手滑上裙子,指尖碰到口袋里的铜钱,随即紧紧将铜钱握住。她的手攥得紧紧,嘴唇抿得紧紧,用就像一部分灵魂受到毒素侵蚀般的疲劳思维,茫然地想到。
刚才看到的————应该是记忆。
太可怕了。刚才在那间屋里看到的,是死亡发生的那一瞬间的记忆。
当她还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灵感应力的时候,在事故现场遇到过几次类似的精力。但在过去,她的意识从未被带走过。
那么惨烈的死法,能够转变为如此可怕的诅咒么?
无法判断。
「喂,你怎么了?」
「………………」
从楼梯下面传来现人着急的声音。但文音只是紧紧握住口袋里的护身符,一动不动地顿在原地,什么也回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