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灯(2 / 2)
手法很单纯。如果在日本用这招,十之八九会被交通鉴识人员识破。但孟加拉的警察。到目前为止,鉴识技术还无法与日本比肩。策略越浅显易懂越能应付突发状况。我认为这个计画不错。
森下问:
「但是,阿伦的信徒怎么办?失去阿伦,他们会不会反而变得更顽固?」
「那个不用担心,支持阿伦的人当中没有马塔伯。不管他们怎么想,都无法改变村子的方针。况且,我也不认为他们对阿伦的言论真的理解到失去阿伦也要继承遗志的地步。」
手法没问题,祸根也不用担心。但是想像执行时的场景,我知道在细节部分还有问题。
「但是马塔伯。我没把握能够在暮色中看清你们每一个人。说不定会把某人和阿伦搞错。」
「阿伦最年轻、看走路姿势难道还认不出来吗?」
「为了造成『车祸』,车子必须高速行驶。在那种情况下要认出某人很困难。」
「……这样子吗?」
夏哈陷入缄默,只要出一点差错就会危及自身,所以此事无法等闲视之。
提出解决方案的是森下。
「我的车上,载有夜间紧急照明用的萤光棒。让阿伦带在身上,当作辨识记号,你们觉得如何?」
「萤光棒?」
听到陌生的名词,夏哈讶异地反问。
「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塑胶棒。但是弯曲之后会发光。只要动手前再使用就行了。」
「还有那样的东西啊。……问题是,要让阿伦拿那个或许有困难。」
「那么。阿伦以外的人全都佩戴那个呢?数量应该足够一人一根。 」
夏哈点头。
「那倒可以。」
森下的提议,令我感到非常可靠。
不是对提议的内容。有萤光棒当然很幸运,但是如果没有那个八成也会想出别的方法。我说可靠,是因为这下子他等于也承担了这个计画,我们分别来自井桁商事与OGO,所属阵营虽然不同,但我发现森下也是如有必要不惜牺牲的果断之人。对他,我开始产生同侪意识。
若说还有其他该考虑的,顶多只剩「车祸」要用哪一方的车子这个问题。我开来的正是厢型车,前面没有保险杆,一旦撞到人会造成显眼的损伤。森下的车是吉普车。「车祸」最好用这辆吉普车。为了聊表参与,由我握方向盘。让森下坐在副驾驶座。计画就这样迅速敲定。
之后已别无可想的。我们假装离开村子,把车子藏在马塔伯们事先指点的地方,只等天黑与阿惀。坐在藏于大叶片树荫下的车中,森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不停抽菸。
孟加拉位于北半球。到了十一月已是书短夜长。然而,我从未感到白天如此漫长。
好不容易等到同遭景色染上朱红,森下的香菸终于抽光了。他把空盒揉成一团,扔向汽车后座。本以为是法国菸,但一瞄之下空盒好像是七星。
这几个小时以来,我与森下都不曾开口,不是因为反感。这十五年来我也算经历过不少惊险门争,但是为了杀人打发时间还是头一遭。实在提不起劲说话。森下八成山和我的心情差不多。但是香烟抽完后,大概终于耐不住沉默,森下开始讲奇妙的话。
「伊丹先生,你看倒那些马塔伯了吗?他们眞的把萤光棒挂在腰上。那个一亮,看起来肯定很怪!」
「嗯……或许吧。」
「我一直在想,好像在哪儿听过这种故事。以挂在腰上的灯光为标记,狙杀没有灯光的人。怎么样?你知道类似的故事吗?」
我想了一下。
「武将插在背上的靠旗,搞不好就是那个作用吧,用来区别敌我两方。不过若是现在说不定会改用电波。」
于是森下吸山乾涩的笑声。
「靠旗?原来如此。如此说来这里是战场啰?」
我没回答。森下好像也不以为意,以看似硬挤比来的快活说:
「我倒是有点不同的想法,我是冈山人。昔日曾有备后国风土记*这么一本书。流传了类似的故事。
(注:《备后国风土记》是奈良时代编纂的备后国(现在的广岛县东部,与备前冈山及备中苍敷共同形成吉备国)的风土记。到了鎌仓时代中期卜部兼方写的《释日本纪》,以「备后国风土记佚文」的形式保存了「苏民将来」(贫穷哥哥的名字)的故事。)
「话说某日。村中来了一个异乡人。村里住著贫穷的哥哥与有钱的弟弟。弟弟拒绝让异乡人过夜,贫穷的哥哥却慷慨地收留异乡人过夜,还拿食物招待他。其实这个异乡人,是掌管疫病的神仙。」
「嗯哼!」
「之后神仙又回来了。为了用疾病杀死不肯借宿的有钱人,与他的家族。但是,有钱人家中有一个穷人家嫁过去的女儿。」
「这太奇怪了吧。哥哥家怎会把女儿嫁到弟弟家。」
「又不是嫁给弟弟当老婆这弟弟家应该也有许多仆从。总之,欠哥哥一个人情的神仙,教哥哥如何逃离灾厄。……只要把茅草做的草圈挂在腰上。挂上那个的人就会被视为哥哥的家人得到帮助,弟弟一族通通被杀光了,但依照约定挂上茅草圈的女人躲过一劫。」
故事的后续,由我接著讲。
「从此只要表明是『贫穷哥哥』的子孙,据说就不会罹患疾病。后来茅草圈越变越大,流传至今已经变成人们要钻过大得足以仰视草圈。」
森下苦笑。
「怎么,你早就知道了?」
「听你一说才想起来。是苏民将来的故事吧?」
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凝视暮色渐沉的孟加拉平原。
「不是茅草圈,而是萤光棒啊……那我们扮演的就是疫神的角色啰?」
「……不。那应该不是我们。」
「嗯,或许你说得对。」
赐给借宿的村民恩惠,带给不肯借宿的村民死亡的那个异乡之神,绝非我与森下这样的个人。
神的名宇,想必是「资源」。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只不过是神绝不停止的脚步之一。我只是神的尖兵,阿伦不是我要杀的,是神要杀吧。
一旦一开了口,就再也停不下闲聊。
「对了,你刚才说到备后国风土记,那有点不正确吧,我记得是佚文里的故事。」
噢?森下发出感叹之声。
「综合贸易公司的人,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啊。」
「对呀,跟三教九流的人交谈的机会很多,所以无聊的琐事也会记得。……
我反倒意外森下先生居然知道苏民将来。」
「会吗?」
「如有冒犯之处我道歉。不过,在法国企业上班又会讲孟加拉语的人。我以为应该很少待在日本。」
我知道在外资企业工作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但在我周遭,去外资上班的人多半被视为在日本企业适应不良的独行侠。我自己,也不敢说完全没有这种偏见。
「噢。」
虽然涉及个人隐私,但森下似乎并无不悦。
「也不尽然啦。我在日本待到大学毕业。攻读东洋哲学 是气数己尽荡,蓦然回神已去了南亚流浪,我就是在那时学会孟加拉语,我心想既然好不容易学会了,不如就找个可以运用这项专长职业,没想到到处碰壁。对了,我也去应微过井桁商事。结果你们公司的人还问我孟加拉语是哪里的语言。」
的确,若是正积极筹备孟加拉开发案的现在还好说,过去总公司的人事部对孟加拉语人才的评价想必不高,伹森下若是我的部下,工作肯定会顺利很多。
「于是我放弃在国内找工作,透过朋友的关系把我介绍去OGO。但我还是两个月回一次日本。」
「原来是这样啊。」
如此频繁归国,不可能只是出于乡愁。想必是有自己的家人,或恋人在。
「日本啊。我很少回去。」
「这时候是秋天,正是红叶的季节。这个季节很棒喔。」
森下说著笑了。
「我也看过人家钻茅草圈,记得那是夏天吧。在附近神社的境内,弄了一个大草圈。排队的人太多,我没耐心,中途就离开了队伍。我这人的个性是满园鲜花不如满汉全席。所以章鱼丸子才是我最大的期待。」
他陶然叙述的情景,我好像也见过。撇开茅草圈不谈,庙会的喧嚣与兴奋。即便我已离开日本十几年仍不免在心头鲜明重现。闪亮的灯泡,烤铁板的火焰。小孩大概会在人潮中钻来钻去到触乱跑,纵使在那特别的日子,街头还是一如往常充斥璀璨灯光。
蓦然间,话语脱口而出。
「……这个计画,其实已牺牲不少人了。若只是受伤也就算了, 问题是还有人死掉。哪怕是为了他们,我也不能退缩……虽然对OGO不好意思,但天然气我们公司要定了。那些天然气将会在日本,成为夜市的灯泡与烤章鱼丸子的火焰,以及街头的灯光。」
森下缓缓摇头。
「很抱歉,圣诞节也需要灯饰。我不会说这是为了法国,但渴求能源的心理处处皆同。」
这时,手表设定的闹铃响起。预定时间到了。
在晚霞渐暗夜色逼近中,我凝目注视平原的另一头。遥远的彼方,出现豆粒大的人影,人数不明 。但是,应该不会错。
我发动吉普车的引擎。|重新握紧方向盘。
我以为自己会发抖,也以为自己会胆怯。但是,我好像是个比自己想像还要更大胆的人,我很冷静。创自己有胆量如果很奇怪,那么或许该说,我很适合杀人。,虽然这并不值得庆幸。
「好了,动手吧。」
我这么低语后,不等森下回答便踩下油门。
六
夕暮中,景色正在加速,吉普车的加速反应不良,但随著转速增加,马力传遍全身。
在平坦的土地上难以感知自己的速度。我朝马表投以一瞥看看现在有多快,只见时速早已超过一百。
前方出现人影,横向一字排开步行。排成纵队其实更安全,但这是车辆往来不多的道路。所以他们或许嫌那样不自在,自动朝左右散开。抑或,这也马塔伯们的策略?
正如我所担心的,阳光现在正要消失,根本看不出并排的人影哪一个是阿伦.阿贝德。本来吉普车就是从他们的身后逼近。但萤光棒实在是个好主意,他们腰上发光的黄色棒子不可能认错。我握紧方向盘,为求保险我问道。
「森下先生,是最右边的男人吧?」
但是没有回音。时速已超过一百二十公里。我再次快速问道:
「最右边的男人就是阿伦吧?」
人影转眼之间已逼近。本来一字排开的队伍,四散分开,马塔伯们早就知道会有汽车驶来,他们虽老,反应却很快。我大吼。
「是右边吧!是右边的男人没错吧!」
人影越来越近。黑暗中。勉强可看出人的身形,被车头灯照亮才找回色彩,男人转硕。还没近到可以看清脸孔。我只看腰部。的确只有那个男人腰上没有挂萤光棒。
副驾驶座上,响起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
「没错,就是他。撞他!」
我猛踩油。终于看清男人的脸孔。他呆住了。我觉得那张脸很蠢。
下一瞬间,时速一百四十公里的吉普车已撞上阿伦.阿贝德的肉体。
阿伦的身体在眼前弯曲,头部撞上车头引擎盖。他弹起,飞出去,就像杂
耍技表演者弹到吉普车上。我与那愚蠢的脸孔对上……那张脸似乎不觉得痛也不觉得害怕。想必那一刻已经断气了,虽只是一瞬间,但我清楚看见他的脖子方向怪异所以才会这么认为。
以前,学生时代,我曾租车去北海道旅行。当时不幸撞上冲到马路上的麋鹿。那股撞击的力道非常巨大。我还以为车子被撞散了。现在,吉普车比那时租来的重子坚固,阿伦.阿贝德也比麋鹿轻。所以,撞击的力道小得甚至令我错愕。
男人的身体弹到吉普车上,自视野消失。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明明此刻才撞到人,我在想的却是「路而不良,速速太快,所以急踩煞车会很危险」。于是我慢慢踩煞。
吉普车停下。过了一会,我说:
「……对不起,森下先生。能否请你去确认一下?」
「啥?」
「我的手无法放开方向盘。请你去看一下,他是否真的死了!」
然后,我看著坐在旁边的森下。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不只是血色,理性与意志乃至其他一切都没了,脸色很可怕。
我感到背上发冷
这个男人不中用。他根本不值得信任。我居然与一个窝囊废共同做出大事。
这一刹那森下哭泣的脸孔,就是如此幼稚。
七
我在锡莱特市住了一晚后,于十七日白天回到达卡。
取得伯夏克村的协助,物资集积据点的设置已有眉目。今后想必会大刀阔斧地开发。希望十个月后就能开始试挖。
但是新的问题也出现了。那就是OGO的加入。我叫部下去刺探印OGO度分公司的动向,同时也不得不检讨共同开发的可能性。回到公司的当天,光是把该处理的工作依序解决就忙得人仰马翻。
但在繁忙中还是会突然出现空档。我命部下从仓库取来文件,在文件送来之前,暂时无事可做。于是我伸手拿起电话,翻开通讯录。我拨的,是OGO印度分公司的号码。
OGO是法国企业。但我可不会法语。万一接电话的人讲法语就麻烦了,不过那里本来是英国殖民地。我这边一说哈啰,对方顿时改用英语。
「您好,这里是OGO。
当下, 我不定主意是否该报上井桁商事的名号。我们公司没有正式与OGO接触过。或许我不该突然打电话,应该按照既定程序打招呼之后再说?那只是表面上的理由。……不过想到之后的事,或许我在这一刻已预感到对话的结局。
「我是伯夏克的夏哈。我想找新规开发课的森下先生。」
既是伯夏克村的人当然该讲孟加拉语,但接电话的人似乎并未起疑,想想也是,若是不知情的人连「伯夏克」是村名都不知道。
电话毫无问题地被转到新规开发课。在那里听到的消息,正是那晚我所忧心的。
自称森下上司的男人,以法语腔浓重的英语在电话彼端说:
「森下吗?昨天,他已离职了。」
「离职?」
「对。」
我的声音激动得拔尖。
「那,那他现在在印度吗?」
「不……他说要回日本。」
我的心情重重沉落。接著,腹底深处彷佛烧起一把暗火
也就是说森下受不了了。他嘴上讲得好像很厉害,也装出已有觉悟的样子。但那全都是骗人的,或者他连自己有多少斤两都不清楚就随口乱开支票,八成在他越过国界返回的人连印度分公司的路上,满脑子都在想著辞职吧。
前天,我认为森下或许顶不住。结果果然如此。他开溜了。
我不能让他溜走。
我说:
「这样子吗?可是,我有事一定要告诉森下先生,可以给我他的联络电话吗?」
「若要留话,我可以转达。」
「不,我们说好了要直接告诉森下先生。」
「可是――」
对方支吾其词。
虽说是离职员,毕竟事关个人隐私,对方当然口风很紧。但是,这时就要靠说话技巧了。员工没有办妥工作交接就突然消失,不知几时能够联络的话会很困扰,本来按照道理应该是OGO替他收拾烂摊子,但是打国际电话若能解决的话我就不追究了。可是现在联络方式都不肯透露,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我若有似无地如此暗示。
OGO没有抵抗太久。
「好吧。请你拿笔记一下。」
这样问出的联络地址,是新宿的商务旅馆,东京光辉( ILLUMIA)饭店。我还以为他会回老家,看来杀了人之后他无意找父母哭诉。大概是打算先在饭店落脚,再考虑今后的去向吧。
我早已下定决心。
森下非死不可。
明明不是他亲自动手他却吓得要死,昨天刚发生今天居然就逃回日本。可见他饱受罪恶感折磨。作为一个人而言或许是对的,但对我来说可就伤脑筋了。
他若只是私下吊唁阿伦.阿贝德的话当然无所谓,我甚至还想替他出献花费。但是,万一不小心把事情抖出来……那会毁灭一切。不只是我,刚开始的孟加拉开发案本身也会曝露在好奇的国民眼皮底下,说不定就此夭折。
胆小鬼会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是我不该与无法信任的人共享秘密。错误只能靠自己亲手弥补。幸好,我是室长。若要安排出差,可以凭自己的心意掌控。
挂断与OGO印度分公司的电话,我看时钟。日本与孟加拉有三个小时的时差。现在。日本是下午五点。
开发虽然尚未正式展开。如果设定成和日本企业进行洽谈而回国,就不能毫无准备。我翻开通讯录,寻找适当的联络对象。在大田区,有一家成功改良脱硫设备的公司。之前我就打算迟早要与该公司接触。这下子正好当作挡箭牌。我立刻打电话。电话线路也经常故障,但或许是天助我也,这天很顺利。不久便从话简传来声音粗厚的日语。
「喂?您好。这是吉田工业。」
「喂?在您百忙中打扰不好意思。我是井桁商事的伊丹,关于贵公司的脱硫设备,有点事想请教。方便的话,我想当面洽谈……」
「啊。是。我找承办人来听电话。」
井桁商事的名号很管用。转眼之间,已敲定后天面谈,挂断电话,我对身旁的孟加拉员工说:
「不好意思,才刚回来又要出差,我最迟五天就回来,剩下的平交给你了。如果有什么事,随时打总公司的电话跟我联络,我会叫他们通知我。」
当机立断是我的长处,本地员工也早已习惯我这种作风。虽然通知得很仓促,但他丝毫不怀疑。
「好的,老板。」
他回答。
三十分钟后,我已跳上开往机场的计程车。与谈生意的任何局面一样,速度就是生命。
从孟加拉到日本,没有直飞的班机。我在计程车上查阅航班时刻表,但好像还是照我每次那样在吉隆坡转机最快。
从达卡到锡莱特市,从锡莱特市到伯夏克村,在那里解决一椿大事后回到达卡,再从马来西亚转机到日本。本来打算在飞机上补眠,但在机上出了点小差错。
我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了恶梦。做恶梦是当然的。就在三天前才杀人,而且接下来还要赶往日日本杀死另一个人。但那是什么样的梦,甚至是否眞的是恶梦,我已想不起来。
蓦然回神,只见一个戴帽子的女人凑近注视我的脸。我费了一点时间才搞清楚状况。
「先生,你没事吗?」
被这么一问。我察觉不断低声嗡嗡响的引擎声,这才恍然大悟。这是飞往日本的机内,她是空中小姐。对方既然会问我有没有事,可见我一定是梦魇发出呻吟。我想摇手表示自己没事,这才发现全身酸软无力。空中小姐又问了一次。
「没事吗?你流了好多汗。」
我伸手摸额头。烫的吓人,顿时,彷佛是从雨中走来,手心沾满黏腻的水滴。我对体力向来很有自信,但是看来这次真的累了。只不过是发烧。休息一下,
会退烧。但空姐皱起眉头说:
「先生。我去拿温度计与退烧药来。」
我觉得她太小题大作,不过为了预防万一,保持健康的身体也是工作之一。
「拜托你了。」
我回答。
结果那好像是错误之举。翌晨,飞机抵达成田机场后,我还来不及对久违的日本土地产生感概就有两个男人出现。他们穿著类似警察的制服。我本就做了亏心事,当下面无血色。但他们并未采取高压的态度,毋宁是一脸抱歉地说:
「对不起,不会耽误您太久,请配合一下。请问您是从哪返国?」
出入境会在护照上留下纪录。如果撒谎,只会增加危险。
「孟加拉。」
「原来如此。」
其中一个男人,在夹在垫板上的文件振笔疾书。另一人说:
「我想应该不用担心,但基本上还是请您配合检疫。」
我虽然经常搭飞机,却是第一次被人以这种形式拦下,但若被拖延太久时间就不妙了。不过。既是公家单位规定的事,如果贸然抵抗s说不定反而会更麻烦。我决定老老实实地跟他们走。
幸好。检查非常简单,除了间诊只有测量体温与采集检体,不用三十分钟。或取是在机上服用的退烧药生效,此时已退烧,这点大概也帮了一点忙。
「两三天就会得知检查结果。到时怎么联络您?」
我想了一会,给对方我在有乐町常住的旅馆地址。
「请写上电话号码。如果身体有任何变化,建议您尽速前往医疗机构就医,」
两个男人殷勤地说完,便爽快放我离开,不用行贿也能获得自由。令我不得不感到一种新鲜的惊奇。
不过话说回来,我有多久没回国了?
在机场的公用电话,看到有人把皮包放在脚边就那样讲电话。放在脚下岂不等于叫别人赶快来偷?虽然事不关己我还是忍不住担心。看样子,我果然已经和日本的感觉脱节,。我不禁苦笑。
先坐计程车,请司机带我去租车行。在租车的店里,只要问一声:
「有黑色房车吗?」
立刻找到我想要的车种。这点也令我很感动。
当然,留下子租车记录对于杀人是个很大的风险,但无论如何都需要车子,况且来日本办公的经贸人员租车代步也不是什么怪事。我在单子上理直气壮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还要买东西,所以我先走一般道路。从成田到新宿的路线我已记忆模糊,但是应该不至于找不到路标。之前分秒必争地赶回来,有了代步工具后总算稍微喘口气。蓦然看到自己握方向盘的手臂,我自认是穿高级西装回来,现在却已经变得皱巴巴。毕竟是强行军,这也是无可奈何。说到无奈逞强,我自身也一样。现再没时间喊累,但我好像有点发烧。这才想到从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饭。正要去杀人的时候原来肚子也会饿啊,我闪过这个说来理所当然的念头。要穿过成田市区时,我在道路沿线发现「猪排」的招牌。
「猪排*吗?或许是个好兆头。」
(注:「猪排」与「胜利」的发音相同。)
想到这里,自己久未归国居然还记得所谓的好兆头?我莫名地欣喜,可是停安车子走进店内在麻绳编织椅面的椅子坐下翻菜单时,想的却是:「猪排饭的日语是怎么说来著?」
还留有少许部分半熟的蛋花、焦糖色的洋葱、厚实的炸猪排和甜甜咸咸的调味我都不觉得怀念……我没那种心情。但不知何故,附送的一小撮红烧款冬,却令我心头一紧,我暗想,对了,还有这样的食物 一边咀嚼,难以言喻的感触浮现心头。
没想到,我会为了杀人返回日本,哪怕是三天前有人对我这么说,我肯定也绝不相信,命运太残酷了。 这也是工作,是为了弄到资源不得不采收的手段……我如此告诉自己,稳住将要萎靡不振的心绪,把猪排饭扒进嘴里。
结帐时。我询问头戴三角巾的女人:
「不好意思。去东京的路,有什么新的道路吗?」
女人笑著回答我:
「湾岸线吗?那还早,据说明年才会完工。」
「那么,走京叶道路最快啰?」
「应该是吧。」
那条路我倒是走过一次。
我再度驾驶租来的车子。正值十一月中旬。日本已是深秋,沿路种植的银杏染上闪亮的色彩。天空拖洒鱼鳞云,一开窗就吹进凉风。好怀念。
我沿著国道五十一号线开往千叶市。按捺焦虑的心情,小心不让车速过快,在孟加拉平原就算把油门踩到底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但这里是日本的关东地区。在见到森下之前若以违反交通规则被拦下那就完蛋了。
途中我找到居家用品店。迅速买齐必要物品。绳子与铁锤,铲子与手电筒、口罩、绷带。以及黑色窗帘。绳子与铁锤是凶器。铲子是掩埋森下尸体的必要工具。口罩有点急就章,不过,用来伪装应该够了吧。时间应该会是在夜里所以也需要手电筒。窗帘可以用来包裹尸体。在停车场,我把绷带缠在铁锤上。
幸好,没有塞车就进入都心区。一旦来到浅草桥,之后只须驶入靖国大道,不可能迷路。到了新宿后耗费了一点工夫寻找光辉饭店,不过幸好我还记得它在京王饭店隔壁,不久就找到了。把车停到饭店的地下停车场,我走向柜台。
「接下来……」
我咕哝。
现在才是最大问题。
就算知道森下在这间饭店头宿,也不知他在哪个房间。如果问柜台人员应该可以知道,但接下来,我必须杀害森下。万一事后传出「对了曾经有个男人来打听森下先生的房间」就糟了。虽是笨方法,但这时只能守株待兔。我看看手表,下午三点半。被检疫耽搁了一阵子。不过在时间上还算顺利。
饭店的天花板很高,水晶吊灯充满光彩,大厅地板亮得足以倒映站姿。来往的饭店员工一举一动都很优雅,让我确认自己身在日本,我没来过光辉饭店,但在可以远眺柜台的位置有个大厅咖啡座。若要等候森下的话就选那里吧。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事得做,我在表面上是为了公事回国,必须先联络一下。我在公用电话投入百圆铜板,打电话到总公司。转接到总务部。
接电话的男人,机械性地淡淡应答。
「我是孟加拉开发室的伊丹,请间有人留话给我吗?」
「伊丹先生吗?没有,没有留言。」
室长就算临时出差,两三天的话应该不成问题。即使发生十么事。光靠当地员工一般问题应该都能解决,况且也为此做好了准备。明知如此,但我还是感到有点落寞。
哪怕我就此消失在东京,顶多也只会让工作进攻延误一年吧。开发计画绝不会中止。
但是今天,要在东京消失的不是我。
我在大厅的咖啡座占据一个视野绝佳的位子,拿起报纸,点了咖啡。接下来就比耐性了。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很漫长。
和阿伦.阿贝德那次无法比较。那时有马塔伯们全面协助,旁边还坐著共犯森下,更何况心里多少也觉得,就算杀人被发现,对手只不过是还谈不上充分组织化的孟加拉警察。这次不同。对手是日本警察,我只有一个人。手心渗出黏腻的汗水。我不能太露骨地一直盯著柜台,为了制造监视的藉口,我又叫了几杯咖啡。本就因强行军而疲累的胃,被咖啡因刺激得几乎作痛。
五分钟过去!三十分钟过去。我尽可能慢慢喝光第三杯咖啡,一看手表,已过了一小时。期间,一手拿报纸摆出等人的表情消磨时间的不只我一个。咖啡座的服务生似乎根本没注意我。
不过,在这等候的时间终究有限度。顶多两小时,之后大概就得转移阵地了。
这样痴痴等候的我,内心某处,是否也希望森下乾脆就这样不要出现最好?时间有限。如果明天之前无法接触森下,为了表面上的理由我必须去吉田工业。等到时间截止,就无法杀死森下……。不,或许可以说,不用杀他也没关系了?
这十五年来,我的工作并非一味讲求清高便可达成。有时我的一个决定,想必也曾让见都没见过的某人死掉。但我一直客观认为那是莫可奈何。对于亲手杀死阿伦.阿贝德,我也不后悔。他如果不死,因车祸失去一只手的高野、丧命的穆罕默德.加拉尔等于白白牺牲。但是,虽对巳经杀死他的事实无悔,并不表示我对接下来的谋杀也能够坦然面对。我喝著不知是第几杯的咖啡,一边想――如果,今天之内无法接镯森下,那也是命运。就听天由命吧。
命运!杀人的经历与数千公里的奔波,终究对杀造成打击,向来靠人脉与金钱推平道路的我,居然会相信命运!与其相信命运,毋宁该相信神吧?对,以能源为名,以资源为名之神。
而那个神,显然格外冷淡。开始埋伏只过了一个半小时。我,发现了森下。
灰衬衫配牛仔裤的身影,看起来异样潦倒。肩也垮下,有点弯腰驼背地走向柜台。脸颊憔悴凹陷。不管内心是怎样,如此明显地表露在外表上,可见他果然是软弱的男人。我本以为只要看到活生生的森下,杀意就会萎缩。但结果正好相反。迟疑头时消失。果然,他非死不可。
森下拎著波士顿旅行袋。看他在柜台对话的样子,好像要退房。我趁此期间付咖啡钱。没想到在收银台耽误时间。
「总共三千两百圆。是,不好意思,五千圆大钞用完了。千圆钞票可以吗。……啊!」
零钱剥落,收银员蹲在地上。
「待会再捡!」
「啊,是。马上把找的钱与发票给您,请稍等一下。呃……」
我片刻都无法再等,但是不拿找的钱就离开会显得太奇怪。我只好忍耐。
「这是找您的钱与发票。」
转身一看,森下正要离开柜台。虽不至于立刻跟丢,但若让他上了计程车就麻烦了。我自然加快脚步。
就在他出了饭店后追上他。我自后方朝他嗫嚼:
「……你好OGO的森下先生……」
把森下带走,比预期中更简单。我是这样说的:
「请不要如此惊讶。本来。我今天就预定来日本。其实我有事想跟你说。打过电话去贵公司,得知你已离职令我非常惊讶。听说你来日本了,所以我硬是逼你同事把你落脚的地方告诉我。因为正好到附近办事所以过来瞧瞧,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你。」
「为什么?若有事。直接请公司转达就行了。」
「不,那怎么行。不能告诉别人。毕竟那件事。我想跟你私下谈。」
原本满脸惊讶的表情,转为猜疑与恐惧。他窝囊地视线左右游移,压低嗓门说:
「请别这样!在这种地方……」
「的确,这里有点不方便。」
我假装想了一下。
「那么,请你跟我来一下好吗?我们找个不会被任何人听见的地方。」
森下没有立刻回答。明显在犹豫。他大概想把关于孟加拉的一切都忘记。肯定也不想再见到我。
然而,现在的森下,已经没有那种敢反呛回来「跟自己无关所以懒得听」的强悍,他直到最后都不掩犹豫,
「好吧,那走吧。」
他说。
我把森下带到饭店的地下停车场。虽是非假日,不愧是新宿的饭店,停车场几乎客满。我租的车子,就停在大型厢型车旁边。因为我期待就算有人路过也会被厢型车挡住看不见我们。
「在车上应该就不会被任何人听到了。不过基本上,还是后座比较好吧。」
我说完不等对方回答就钻进车子。森下已如毫无意志的人偶,乖乖跟在我后面。关车门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地下停车场非常昏暗。车内更暗。
在这一刻,我还无法安心。因为森下随时可以开门冲出去。但他并未这么做。他在意的只有窗外。他只害伯被谁撞见。他压根儿没有想到我会抱持杀意吗?朝外看的脖子曝露出颈动脉,他的毫无防备甚至令人哀怜。
我也想过是否就趁现在这个机会干掉他。但我其实不想杀他。只是不得不杀罢了。交谈之后,若能确定他没问题,对彼此都是好事。正在这么思忖时,森下朝我扭过头。
「……好了,你到底要跟我谈什么?你一直在等我吧?」
「不。」
「你从孟加拉回来,不经意朝饭店一看就看到我?这种故事唬不了人喔。
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吧?」
看来他的思考也没有完全停摆,我点点头。
「你猜到了吗?对,没错。」
我事先己想好套出森下真心话的路数。我撇开眼,压低嗓门。
「其实……后来回公司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算是被马塔伯们怂恿,也犯不著做到那种地步,应该还有更好的方法才对,我很后悔。森下先生想必会笑我,事到如此讲这种废话又有何用。」
说到这里,我窥视森下的脸色,他没有笑,也不像在生气。只是神情沉痛地点头。
「不,我怎么可能笑你。……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回程,路上一片漆黑,但当时阿伦贴在挡风玻璃上的脸孔倏然浮现……」
他蒙住脸。
「我受不了!就算是工作,也不该杀人!我可不是抱著那种打算才进OGO。可是,我就是无法拒绝!」
「那……你辞去工作是?」
「被逼著做出那种事。我已不想再干那什么工作了。我从昨天开始就吐了好几次。我想赎罪,想让自己好过一点。」
原来如此。我试著引导他。
「森下先生。我要跟你谈的就是那个。要赎罪只能自首,我是这么想的。这样的话伯夏克村的老人们也会被问罪,但那本来就是他们提议的不能怪别人。只是……我如果自首,你也会被卷入,所以。行动之前,我想与你商量一下。」
「自首?」
森下张口结舌,看样子他似乎完全没想过那个念头。
「对,那样或许也好。但是伊丹先生,我的想法与你稍有不同。」
「还有其他的赎罪方法吗?」
「有。」
「把伯夏克村发生的事公诸于世,在日本。以及法国,这样应该可以警惕世人再也不要发生那种事,那样子,阿伦.阿贝德或许也才能够瞑目。伊丹先生,你不赞成吗?」
啊!森下的这番话,等于替他自己拉下绞刑台的把手。
之前我想的是若他考虑自首就杀了他。但不仅如此,他居然还声称要把那起谋杀事件在世间广为宣传。只能动手了。我这么告诉自己。
「森下先生,伯夏克村的事,你已经告诉什么人了吗?」
「没有……虽然见过人,但我实在说不出口。我没有勇气。」
「人?传播媒体吗?」
「不是。是熟人。」
我暗想,也许是恋人。不管怎样森下应该未婚,若已结婚,不可能指定一间饭店 作为临时联络地址。森下若有小孩,或许我会在最后一刻自己踩下煞车。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该问的了。命运已经注定。
我的视线越过森下的背后看车窗。
「嘘!有人在看这边!」
就算有人,也不可能听见车中的对话,但森下惊慌失措,把头扭过去。
铁锤事先就已藏在脚下。我抓起,握紧,朝眼前的头盖骨挥下。
「啊!」
声音蠢透了。
森下似乎想不到我做了什么?他愣住的脸孔转向我,怎么还会动?难道无效吗?我再次挥锤,这次是从正面砸向他的额头。
第二次冲击,似乎终于让森下理解发生什么,他的眼睛,前所未有地瞪大,彷佛难以置信。
原来他这么信任我吗?到底哪里还有可以信任我的余地?在OGO这样的大企业担任谈判代表,在孟加拉都已参与杀人了,为何还不懂得对我保持戒心?森下这个人。真的太天眞了。
「伊,伊丹先生,为什么?。」
我敲击他的侧脑,森下猛然翻白眼。双手无力下垂。这样就能死掉的话,我就不用做沉重的作业了。我这么想著,朝他的口鼻伸手,虽然微弱还是可以感到呼气。他只是晕过去了。
我取出绳子。
这是第二次杀人,但用车子撞死。与靠自己双手用力勒死,感觉截然不同。只愿今后的人生,再也不用做这种事。我一边如此祈祷。双手一边久久用力。
八
翌日十九日上午十一点,我造访大田区的吉田工业。
就小工厂的规模而言厂房算是相当气派,不过员工应该不超过一百人。日本的中小企业大抵如此。我甚至感到怀念,社长是个戴粗框眼镜年约五十的男人。说话与笑的方式都充满自信。
这趟造访是为了制造表面上的归国理由。对于吉田工业的脱硫设备,我并非眞感兴趣。将来迟早会需要,不过不急于现在。
然而,看了制品的规格,聆听技师的叙述后。我忍不住被吸引。吉田工业的脱硫设备。若真能按照商品型录所写的发挥功能,的确相当优秀。
「我们不得不考虑,用一万圆能做到多少脱硫。」
吉田工业的社长热切地说。
因为脱硫技术也日新月异。我们的制品与既存商品比起起来,视条件而定大致说来可以降低百分之十五的成本。也就是说。过上投资一百可以取得一百天然气的地方,现在可以取得一百一十五的天然气喔。 说得更进一步,过去觉得开采起来不划算的天然气田,现在说不定也可采掘了。当然,脱硫的费用或许不算什么,但我们就是抱著这种想法投入工作。」
我缄默,但用力地点点头。
送茶的女职员,替我换上一杯热茶。社长依旧热情地滔滔不绝。
「伊丹先生,我们啊,无法像您这样去外国建造天然气田。但是,好歹可以尽一点棉薄之力。孟加拉的天然气,请让我们助您一臂之力。十年或二十年后,有一天横滨一带排满天然气槽时,若我可以骄傲地宣称那是靠我们的技术脱硫,死瘪可以瞑目了。」
我说:
大学毕业后后我立刻被分发到海外部门,参与能源开发。我一直认为自己在日本的最前线战斗,但最前线不止一个。我自认很明白但如今这样实际见到同志。在豪情万丈的同时也不由绷紧身子。
社长深深窝进沙发。喝了一口茶后,表情梢微放缓。
「不过,话说回来,该怎么讲,孟加拉这个地方,也有各种风险吧?」
「的确有洪水的风险,热带旋风也比想像中棘手。但是,地政学上风险并不大。这点值得庆幸。」
「地政学上的风险?」
「就是战争。」
社长暧昧地点头。
「原来如此,战争,那方面我不懂……疾病也很可怕呢。今早的新闻您看了吗?据说被什么旅客传染,在横滨有人罹患鼠疫。」
「鼠疫?」
没想到这年头还会听到鼠疫这种病名。但,社长再次露出暧眛的笑容。
「呃…… 我记得是。不好意思。一早赶时间,只是隐约记得。」
「原来如此。」
我点头,心里却在想。如果眞的打算使用吉田工业的技术,恐怕得好好想想如何与社长打交道。此人虽有热情,但同时或许也有点轻浮。对于不注重知识正确性的人必须保持戒心。找生意伙伴时尤须慎选对象。这点我才刚刚有痛切的体认。
「哎呀,眞不好意思。如果有兴趣,我想您,以看电视。」
「我会看的。」
「对了,今晚如果有时间,要不要……」
社长稍微倾身向前,笑嘻嘻地发话。
这时敲门声响起。年轻男人进来。
「社长,不好意思。下田回来了。」
「什么?怎么这么快?」
「所以,那个,车子得移动。」
他迅速瞄我一眼。看来是我的车子挡路,害工厂的车子进不来。我躬身准备起立,社长慌忙说:
「不。车子的话,让我们的人移动就好。伊丹先生还请安心坐著。」
我摇头,看看时钟。
「已经打扰够久了。这次拜访非常有意义,我也该告辞了。改天,我会再就具体事项前来拜访。」
「这样子啊?不好意思,也没有好好招待您。」
社长满脸遗憾,我来不及再客套就急忙转身离开。老实说我也想再多聊一会。新技术的话题每每总令我雀跃。但是,就算只是在停车场内移车,我也有不能把租来的车子交付他人的理由。
因为车上载著尸体。
后车厢,放著黑色窗帘包裹的森下尸体。万一发生意外就完了。驾驶时,自然会变小心谨愼。
当初在停放作夏克村外的吉普车上,森下曾说日本的秋天是个好季节。的确,这是个好季节,若是夏天,尸体的味道肯定令人提心吊胆,我不清楚多久之后会产生尸臭,但是天气凉爽肯定比炎热时更能仰制尸臭。
我钻进车子,后视镜中,映出社长出来送行深深弯腰行礼的身影。
离开吉田工业后,我打开车窗、车内,似乎弥漫酸酸的异味,不是尸臭。
「……还有味道啊。」
在车内勒死森下,到比为止没问题,但在确认他已断气放松绳子后,森下的嘴角突然流出山泡沫与呕吐物,这突发状况令我有点慌了手脚。我没带毛巾,只好先拿森下的外套擦拭,回到自己投宿的商务旅馆后才认真清扫。
「不。或许是心理作用。」
我嘟嚷。那么多的呕吐物,气味起码会残留半天以上吧,这种气味的本源,或许是精神性的。
我将搭翌晨的班机赶往孟加拉、工作想必已堆积如山。在日本背负的包袱,今晚之内就得在日本解决。我已有主意。房总地区的群山我很熟,若是那一带,能够深埋尸体不被任何人发现的场所我已有名单。
今晚,森下将在东京消失,浪游南亚后,在印度就业的男人,随兴地离职回到日本旋即失踪。这是常有的事。我不相信日本警察会认眞侦辧一个波希米亚人的失踪。
但是,万一基于某种理由真的展开搜查,警方也不可能循线找到我。
因为就算调查森下的周边,也与我扯不上关系。井桁商事孟加拉开发室,并不知道OGO印度分公司对孟加拉东北部有兴趣。实际上,我根本不认识森下。与他相遇,是在在伯夏克村。我没把森下的事告诉过任何人,回到公司后立刻离职的森下想必也是。能够连结我与森下的。只有伯夏克村的马塔伯们,日本警察纵使再怎么优秀,也绝对无法识破这种人际关系。所以我害怕的只有被当场逮捕。除非发生某种意外让尸体不及掩埋就被发现。否则我绝对可以安然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正如同超过一亿的日本人几乎都与森下毫无关系。我也与他无关。
能够识破我俩关系的,恐怕只有神吧。
九
――而现在,我遭到惩罚了。
在有乐町的商务旅馆,电视一直开著。加大单人床上散落晚报,床头柜心扔著便条纸。上面潦草写著「检疫通知 全无问题」。
吉田工业社长说的「横滨的鼠疫」,在当天晚上席卷了各家媒体的话题。感染者是三十几歳的女性与五岁的男童,五岁男童的症状严重。据报有一阵子还昏迷不醒。
而且,病名并非鼠疫。
是霍乱。
根据传染病防治法,调查了感染管道。所有的媒体,都针对感染源一再反覆报导。现在,电视也有紧迫的声音流泻而出。
「根据被视为第一感染者的女性指证,感染源应是两天前自印度归国的男子,该名男性返国后,与女性见面后,已查明滞居新宿某饭店,之后行踪不明。厚生省有鉴该名男性霍乱发作的可能性极高,除了呼吁国内各家医院留意有无该名病患尽速通报,也呼吁民众保持冷静……」
但在现阶段,至少媒体也不冷静。各家晩报,都出现这样的大标题。
「横滨 霍乱为害 恐慌扩大」
「五岁儿童 昏迷重病」
「厚生省宣称『不可能爆发感染』专家提出质疑」
「『虎狼俐*』再现 市民惊恐」
(注:霍乱的别名)
「自印度归国者不知去向 继续查感染管道」
我知道。去向下明的「感染源」在何处。
他现在、埋在房总半岛某处的山中!
四天前,在伯夏客村。
夏哈马塔伯说过:「他的孙子,现在饱受病痛所苦,本来是个可爱的孩子,现在眼窝凹陷脸颊消瘦,脸蛋像个小老头!」这正是霍乱的症状,当时我就该提高警觉吗?我对开发中国家的传染并非全然无知,但是那时侯,我接受马塔伯的奶茶饮侍,而且喝下去了。
森下也是。
森下感染了。然后,住在横滨的女性也被传染。报导指出重病的男童,是与家人滞留新宿某旅馆时发病。那间旅馆,肯定就是森下投宿的光辉贩店。在光辉饭店。森下曾说「从昨天开始,就吐了好几次」。若是在饭店的公厕呕吐,等同传布病菌。抵抗力较弱的孩童罢成就这样感染了。
本该在东京无声消融的森下,现在被整个日本追查下落、那本身并非我的毁灭。就算森下成为当红话题人物,单凭这点也不可能自山中挖出他的尸体。
所谓的毁灭,是我与失踪前的森下见过面的事会被揭穿。森下与我毫无接点,正确说来,不去伯夏克村就找不出我俩接点的这个事实,本来是我的隐身衣。一旦失去这个隐身衣引来警察的耳目,我不认为自己逃得了。
我弯身趴在洗手间的洗手台,忍住呕吐。入夜后忽然作呕。全身的血液彷佛一下子倒流,极端不快的感觉萦绕不去。
这是霍乱吗?
我拚命迫索散漫紊乱的思绪。努力思考。
身体不适的原因如果不是霍乱,而是强行军与杀人经历令身体已至临界点,那么没问题。我明天就立刻上飞机,掉头回孟加拉。
但是,如果我的身体已被霍乱侵触。那等于在我身上已刻了森下的名字。国内发生霍乱后必加强戒备的检疫结果,证明我在入境时并未感染。换言之我若感染了,感染源只可能是森下。他被杀时读呕吐物很可疑。如果我的症状恶化,被饭店员工送进医院的话――
所有的媒体,想必会毫不留情地把聚光灯打在「见过自印度归来男性的男性」身上吧。
我忍住反胃,微微拉开窗帘。自饭店的窗口。可以看见东京。可以看见夜里镶嵌的无数灯光。
杀死阿伦。杀死森下,都是必要之举。我曾如此深信。但是……
我在哪里错了?
喝奶茶果然是个错误?那杯奶茶温温的。当时我知果不喝,森下或许也不会喝。在感染病蔓延的土地只能喝充分加热过的东西,这个基本常识。果然该彻底遵守吗?
是我不该让森下回到日本?杀死阿伦.阿贝德后,看到森下明显害怕的脸孔那一瞬间,我就该当机立断不让他活下去?
抑或,或者该说果然――我根本不该杀人?我自以为在做崇高的工作,却逾越了绝对不可逾越的正道。
我只想完成自已的工作。我想把沉睡在孟加拉的天然气送到日本,点亮街头的灯光。现在眼前辉煌的灯海中,我想靠自己的力量再加上一盏灯。
这个愿望能够实现吗?或者我的杀人行为将被揭发,终究无法献上那盏灯?
在万家灯火前。现在,我等待惩罚。
(万灯 完)